近讀清代張潮所輯《虞初新志》,發現其中收錄了一則發生于商州的故事,情節曲折,意蘊深遠,頗可一述。
《虞初新志》為清初張潮選編的短篇小說集,成書于康熙年間,收錄內容以人物傳記與奇聞軼事為主,選錄標準強調“事奇而核”“寫照傳神”。張潮,字山來,號心齋,歙縣(今安徽黃山)人,自幼聰穎,“好讀書,博通經史百家言”,弱冠即補諸生,文名遠播,然屢試不第,遂“以貲為翰林郎,不仕”,閉門著述,作品涵蓋詩、文、詞、曲、筆記等數十卷。《虞初新志》共20卷,隨選隨刻,歷時20余載方成完帙。
“虞初”原為漢武帝時人,曾據《周書》改寫小說性質的《周說》900多篇,被張衡《西京賦》稱為“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后人遂以“虞初”指代小說。明代已有《虞初志》一書,湯顯祖、鄧喬林亦分別撰有《續虞初志》《廣虞初志》。張潮之后,鄭澍若又編《虞初續志》,形成一系列以“虞初”為名的短篇小說選集。
《虞初新志》卷十七《物觚》中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康熙三十一年(1692)及次年,陜西連續大旱,顆粒無收,百姓紛紛逃難,餓殍遍野。渭南農民趙午,在賣掉兒女后,家中僅余老母與妻子,存糧即將告罄,只得攜母帶妻,擔著鍋具余糧,加入逃難隊伍,欲往湖北湖南一帶謀生。
一路上,趙午挑擔前行,妻子王氏攙扶年邁的婆婆,步履艱難。王氏對婆婆恪盡孝道,趙午卻嫌老母行動遲緩、食量不減,漸生厭棄之心。
康熙三十二年(1693)4月,一行人進入商州境內,山路崎嶇難行。趙午放下擔子,對王氏說:“老太太走不動,你攙扶也辛苦。不如我們換一換,你挑擔先行,我扶她隨后。”王氏應允,挑擔先走,于路旁歇息等候。不久,只見趙午獨自快步趕來,王氏驚問婆婆何在,趙午答:“隨后便到。”王氏怒責:“龍鐘老人,怎能讓其獨行?”言畢便將擔子交給趙午,欲返回尋母。趙午大怒,連摑王氏數十耳光,仍無法阻止,索性不顧妻子,獨自挑擔離去。
王氏沿原路折返,在一處僻靜之地,見婆婆被綁于樹上,面朝樹干,口中塞滿泥土,氣息奄奄。她急忙解繩掏泥,又以山泉灌救,婆婆方才漸漸蘇醒。
經此折磨,婆婆身體更為虛弱,無法行走。王氏遂背負婆婆,蹣跚前行。行約二里外,忽見地上散落擔子與衣物殘骸——趙午已遭虎噬。王氏仰天痛哭:“天也!趙午棄母,逆天悖理,終遭虎噬,實乃天意報應!”路人聞之,無不唏噓嘆息。
其時,商州知州戴良佐正在龍駒寨賑濟災民。王氏背負婆婆行至此處,疲憊不堪。戴良佐召問情由,深為感動,贈以銀兩,勸其攜婆母返回渭南,勿再漂泊。王氏感激涕零而歸。
此故事原出于清人鈕琇《觚剩續編》卷四《物觚》,題為“噬逆”。鈕琇,字玉樵,吳江(今江蘇蘇州)人,拔貢出身,康熙年間曾任陜西白水知縣,并代理蒲城知縣。其人好游歷,喜著述,撰有《臨野堂集》《觚剩》及《觚剩續編》等。據乾隆《同州府志》載,其《觚剩》“秦觚”部分即任職白水時所撰。光緒《新續渭南縣志》亦收錄此則故事。
故事中的商州知州戴良佐,歷史上確有其人。據雍正《陜西通志》及乾隆《直隸商州志》等載,其為漢軍正紅旗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至三十六年(1697)間任商州知州,曾捐銀購地,以租金資助貧困學子。虎患一事在舊志中也時有所見,乾隆《直隸商州志》卷十四就曾引述《玉堂閑話》,記載了商山道上猛虎傷人,行旅機智逃生的故事。山陽縣戶家塬鎮有地名殺虎嶺,即因清代曾有勇士殺虎于此而得名。
張潮編選《虞初新志》的一大特色,在于篇末常附批語,借以抒發己見,或評事論人,激昂慷慨;或賞文析筆,咨嗟詠嘆。然此則故事之后,竟無片語評點,不無遺憾。
這則故事堪稱清代民間道德敘事的典型代表,通過善惡分明的人物塑造與因果報應的情節設計,強化了傳統孝道倫理。敘事節奏緊湊,張力迭起;文化意涵上,則以“虎噬逆子”的超自然懲戒,折射出民間對道德秩序的樸素信仰,以及在極端生存環境下對人性與倫理的深刻拷問。其背后真實的歷史背景,更使故事超越單純的道德勸誡,成為觀察古代社會災荒應對與倫理秩序的一扇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