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粗泥層、涂白土層、打磨平整、淡墨勾線……山西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晉城傳統彩塑匠人劉子群潛心復原壁畫，改進工藝，展現壁畫的古樸美，讓壁畫會呼吸、有溫度。
凌晨2點，山西臨汾關帝廟后院的壁畫只剩最后一步——“開臉”。這是傳統壁畫繪制中的關鍵一步，為人物勾勒五官、賦予神態。對于畫師而言，這步尤為神圣，要等到心全然靜下來才行。劉子群（見圖，王帆攝）屏息凝神，提筆勾勒，見人物雙目透出神韻，他微微松了口氣。那一刻，劉子群仿佛回到敦煌莫高窟，凝視著翩躚起舞的飛天壁畫……
山西，現存唐代以來1.2萬余尊彩塑和5萬余平方米壁畫。劉子群出生在晉城的傳統彩塑世家，研究生畢業后，他回到家鄉從事壁畫、彩塑創作和研究工作，致力于復原流失海外的壁畫。
現狀臨摹，讓流失海外的壁畫“回家”
劉子群打開電腦，屏幕上是現藏于美國辛辛那提藝術博物館的《文殊伏案圖》壁畫圖像。“壁畫原址在洪洞廣勝寺，但這幅壁畫里的書童形象與元代同時期作品的形象不符，很可能是基于西方美術體系復原的。”他分析道。
2015年，已從事壁畫工作的劉子群赴魯迅美術學院雕塑系進修。學校博物館的外文圖冊里，收錄著現藏于海外的壁畫紋樣，一下勾起了他的興趣。幾年間，劉子群在各國博物館官網搜索中國的壁畫、彩塑圖像。在搜集過程中，他決定以現狀臨摹的方式復原壁畫，彌補海外同行復原時的瑕疵。
如何復原畫面中殘缺的部分，成了攔在他面前的第一個難題。復原，必須有充分的依據。劉子群一頭鉆進寺廟和古籍里，參考同時期海量的紙絹作品、石窟壁畫、巖畫等素材，甚至把博物館里的小陶俑轉化成平面的壁畫形象，一處一處地摳。
經歷了上百次失敗和經驗總結，劉子群的復原技術日臻嫻熟。分藏各國的壁畫殘片，在他的筆下逐漸現出真容，其中就包括至今仍流失海外的《焚香菩薩圖》。這些壁畫以另外一種形式回歸故里。“他們能搬走壁畫的實物，但永遠搬不走我們的壁畫工藝，我們的工匠會一直把技藝傳承下去。”劉子群說。
反復試驗，還原壁畫質感和顏色
鋪粗泥層、涂白土層、打磨平整、淡墨勾線、礦物顏料上色、瀝粉、貼箔……完成一幅壁畫，十幾道工序環環相扣，全憑匠人積累多年的經驗。一步疏漏，滿盤皆輸。
如何讓復原后的壁畫也能保存千百年，不開裂、不褪色？
泥土，是壁畫的根基。劉子群研究發現，古人在建筑墻體和壁畫中間加入一層秸稈作為“地仗層”，讓壁畫和建筑之間的空氣得以流通，這或許是千年壁畫和彩塑能夠長久保存的秘密。
然而，當劉子群獨立創作第一幅壁畫時，光做泥板就失敗了3次。裁好木板，把布繃上去，上完粗泥、細泥、白土層，泥板突然開裂，只能扔掉重來……多次失敗后，劉子群找出原因所在：不能等粗泥涂層干透了再上細泥，要在粗泥半干的狀態下刮細泥，更有利于二者的相互滲透，壁畫才能得以“呼吸”，不易開裂變形。
除了從物理上讓壁畫更透氣，劉子群還不斷改進上色工藝。明代及之前的壁畫通篇取色自純礦物色，礦物色因呈顆粒狀，隨時間推移表面滲入灰塵，降低了顏色純度，顯出古樸質感。為了還原古代壁畫顏色，劉子群師從中國美術學院王雄飛教授，并歸納出一套礦物顏料制作方法。
“咚——”一錘下落，孔雀石四散成碎塊，將其倒入碗中，研磨成細粉，再倒入清水攪拌，讓顏料自動分層沉淀。經“水飛”后，一塊礦物石能分出由淺至深5種顏色。最后，按比例摻進明膠，便得到了礦物顏料。如今，雖然化學顏料上色已經普及，但劉子群有自己的堅持：“復原的精髓，在于復刻壁畫原始的古代工藝，展現其材料美，讓壁畫會呼吸，有溫度。”
研究梳理，探尋壁畫的文化淵源
一個午后，關帝廟殿內數米高的腳手架上，一抔泥土在父子手中接力：劉子群站在上層，磨平彩塑表面；劉惠斌站在下層，細刻衣褶紋路；殿外，徒弟們拎著泥桶和顏料，進出忙碌。
劉子群的父親劉惠斌是晉城傳統彩塑代表性傳承人，從事彩塑、壁畫創作已經40余年。在父親影響下，劉子群一直堅持邊創作，邊研究，逐漸練就一種能力：只需觀察25平方厘米的區域，通過線條走筆、上色工序等細節，就能判斷壁畫的年代。敦煌研究院人文部部長楊富學曾經對敦煌晚期石窟造像進行研究，他認為，敦煌和山西在壁畫與彩塑造像藝術上可能存在聯系。為此，楊富學邀請劉子群擔任研究顧問，加入他的項目研究。
莫高窟第3窟是敦煌晚期石窟，窟內壁畫極為精美。多年來，學界對莫高窟第3窟營造年代存在“元代說”和“西夏說”的爭論。為了尋找答案，劉子群父子帶著課題組前往山西永樂宮、云岡石窟等多地進行實地調查。劉子群與課題組反復討論，發現莫高窟第3窟畫中神佛衣冠道教的元素較多，與山西芮城永樂宮和洪洞廣勝下寺的道教、佛教壁畫有很多近似之處，推斷莫高窟第3窟為元代遺跡，而非西夏。
“非遺技藝要緊跟時代，才能從‘冷門’變為‘熱門’。未來，既要秉承傳統，培養新人，也要堅持學術研究，深挖山西傳統壁畫彩塑技藝的歷史文化價值，為文物保護提供科學依據。”劉子群說。
《 人民日報 》（ 2025年06月12日 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