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曹然

　　發于2025.10.6總第1207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昨天我將妻兒留在北部，歷經六小時來到代爾巴拉赫尋找棲身之所。我每五分鐘就想打電話確認他們是否安好……前幾天，距離他們僅50米的一棟建筑遭到損毀。爆炸聲不絕于耳，令他們驚慌失措，即使相隔數百米也能感受到沖擊波的威力……許多人醒來時以為情況已糟到無以復加，但局勢每每持續惡化。”

　　這是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駐加沙工作人員艾哈邁德·瓦海迪的遭遇。2025年9月，正當西方國家在紐約聯合國總部掀起對巴勒斯坦國的“承認潮”時，誓言“再也沒有巴勒斯坦國”的以色列政府，對加沙地帶北部的加沙城再次發起大規模軍事行動，并要求該地區上百萬平民立刻“撤離”。

　　“在加沙地帶，沒有任何地方是真正安全的，人們根本沒有可轉移的安全地點。”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副主席卡爾博尼耶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員工流離失所之際，這個中立人道機構罕見發出措辭強硬的聲明，指出所謂加沙城撤離令“既不可行，亦不可理喻”。

　　瑞士人卡爾博尼耶是全球知名的人道經濟學家，2018年起擔任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副主席。在全球130多處沖突地區，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幾乎是唯一能夠在戰線兩側同時開展人道援助工作的國際組織。2023年10月以來，該機構已在加沙人道危機的幾次短暫停火中，幫助多名人質重返家園。

　　然而，隨著加沙局勢向更殘酷的方向發展，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等人道機構的設施與人員屢屢遇襲。2024年3月，卡爾博尼耶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目標是“盡可能留下來”。一年多之后，他再次接受本刊采訪。面對更多員工殉職和更嚴峻的人道災難，他夜不能寐，但“我們仍會堅持留在當地”。

　　“在加沙，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中國新聞周刊》：以色列軍隊正在加沙城展開新一輪地面軍事行動。此前，以方要求加沙城內約100萬居民全部撤離，導致加沙地帶的人道危機再次惡化。對此，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已明確表示，大規模撤離令“既不可行，亦不可理喻”。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將如何應對新一輪危機？

　　卡爾博尼耶：是的，數百萬加沙民眾將首當其沖地受到新撤離令的影響。現實情況是，在加沙地帶，沒有任何地方是真正安全的，人們根本沒有可轉移的安全地點。對于已經身心俱疲、無處可去的居民再次下達撤離命令，本身就是不可行的。

　　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正在盡一切努力應對這一局勢。一方面，在外交層面，我們與以色列政府進行直接、保密的對話。另一方面，我們正與《日內瓦公約》的其他締約國進行溝通，要求他們基于公約義務，在加沙問題上發揮積極影響，確保相關當局尊重人道法。

　　加沙人道危機的最終解決之道，只有政治途徑。只有各方達成協議、實現停火，人道援助才能充分進入加沙地帶，民眾才能得到喘息之機。在加沙地帶的前幾次停火期間，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曾協助以色列人質安全獲釋并離開加沙，也協助巴勒斯坦被拘留者安全獲釋并離開以色列監獄。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相關方能達成政治協議。我們無法單方面實現這些目標。

　　《中國新聞周刊》：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一直在就加沙的人道準入問題和以色列方面進行秘密磋商。但過去幾個月里，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多次公開譴責加沙人道準入受限。這是否意味著，在人道準入問題上的秘密談判毫無成果？

　　卡爾博尼耶：首先，長期的、非公開的接觸對話，仍能帶來積極成果，比如這使我們能在加沙地帶的拉法運營常設醫院，能輪換工作人員以維持醫院的正常運轉，從而為加沙民眾提供基本醫療服務。在武裝沖突中，非公開接觸并非總能取得成功，但只要部分對話能產生積極效果、營造出相對有利的工作環境，我們就會堅持下去。

　　現在，人道物資和商業物資流入加沙都受到嚴重限制，這導致平民的生存狀況更加艱難。我們呼吁沖突各方，尤其是以色列當局，讓足夠的基本生活物資送達加沙有需要的民眾手中，并切實保護平民及民用設施，特別是醫療設施、醫護人員和人道工作者。我們也呼吁其他國家采取必要措施推動這一目標實現。同時，我們也呼吁哈馬斯釋放人質，并進一步允許我們在地開展醫療救助和人道援助。

　　《中國新聞周刊》：以色列宣稱其支持的“加沙人道主義基金會”是唯一有權分發人道物資的機構。他們是否有權指定特定機構來分發所有人道物資，從而拒絕或限制聯合國機構、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及其他國際組織的人道工作者、人道物資進入？當這種特定機構成為“死亡陷阱”，誰應承擔責任？

　　卡爾博尼耶：國際人道法對此有非常明確的規定。占領方必須確保其管轄下的民眾能夠獲得基本生活物資和服務，包括食物、醫療救助、安全飲用水、基本衛生條件以及安全保障等。這是占領方不可推卸的義務。如果民眾有需求未被滿足，占領方必須允許像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這樣的中立人道組織進入并提供援助。

　　此外，占領方固然可以采取不同方式來確保民眾獲得足夠的食物和水等必需品，但在此過程中，占領方必須同時保障民眾的生命安全。這一點至關重要。就這些問題，我們正在與以色列政府保持對話，提醒當局履行其義務，并探討如何使加沙民眾的處境得到切實改善。

　　《中國新聞周刊》：最近半年，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加沙的設施及人員多次遇襲，3名工作人員殉職。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還能否確保其工作人員的生命安全？你們是否還能完成“盡可能留在加沙”的目標？

　　卡爾博尼耶：確保工作人員在開展工作時得到必要的安全保障，使員工能在不危及自身生命與安全的前提下幫助當地民眾，是我們的首要關切。坦率地說，這也是我夜不能寐的原因之一。

　　目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有350多名工作人員在加沙各處開展工作，我們還在拉法運營著一所戰地醫院。我們在加沙的大多數員工自身也多次被迫流離失所。有些同事蝸居在帳篷里，許多同事不幸失去了親人。即使處境如此艱難，他們仍每日堅守崗位，履行人道職責，令人由衷敬佩。

　　不幸的是，總體來看，加沙人道工作者面對的安全環境正不斷惡化。如你所言，近期我們遭遇了一些嚴重安全事件，目睹了慘痛的損失。但在多數情況下，我們仍能在加沙開展工作。我們也不斷與以色列國防軍及哈馬斯直接對話，提醒他們必須保障人道行動。

　　人道工作總是充滿兩難困境。我們身處沖突環境中，各方往往會將一切事務政治化。試圖維持一個不受政治干擾、純粹基于人道原則的行動空間，非常困難。我們希望為民眾提供切實幫助，但總是面臨諸多限制。然而，保護平民是我們的使命與職責。因此，盡管每天都要面對令人痛心與沮喪的苦難現實，我們仍會堅持留在當地。

　　到底有沒有“種族滅絕”？

　　《中國新聞周刊》：近日，聯合國“關于被占巴勒斯坦領土(含東耶路撒冷)及以色列獨立國際調查委員會”在最新報告中認定以色列在加沙地帶實施了種族滅絕。一些國家和國際組織也開始用“種族滅絕”來描述加沙局勢。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是否會考慮使用“種族滅絕”來定義加沙局勢？

　　卡爾博尼耶：我們不斷強調，加沙人道局勢已經形同“人間地獄”，這種狀況必須立即停止，平民及民用設施必須得到保護，他們必須能夠獲得充足的食物和必要的援助。這是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基于《日內瓦公約》及人道原則的一貫立場。至于判斷加沙局勢是否構成“種族滅絕”，這是聯合國國際法院等機構而非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職責。

　　《中國新聞周刊》：歷史上，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曾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對猶太人大屠殺未充分發聲而備受指責。在1994年的盧旺達大屠殺中，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駐盧旺達機構則較早使用了“種族滅絕”來描述當時的局勢。那么，對于是否使用“種族滅絕”的表述，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是否有內部標準？領導層是否會討論這個問題？還是說已經決定在加沙局勢中避免使用這種表述？

　　卡爾博尼耶：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們曾請歷史學家獨立回顧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二戰期間的作為。在猶太人大屠殺期間，無論在公開還是私下場合，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都沒有對大屠殺明確表態。這是我們應當從那段歷史中汲取的慘痛教訓。

　　在1994年的盧旺達大屠殺中，我們在局勢發展中逐步確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如此大規模的屠殺面前幾乎無能為力。我們在盧旺達首都基加利的團隊，只能開展少數急救工作，無法作為人道機構全面履職。同時，盡管我們呼吁國際社會介入，但當時國際社會并未充分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基于這些情況，我們采取了“種族滅絕”的表述。

　　今天的加沙人道危機有所不同。國際社會高度關注加沙，我們正在當地開展廣泛的人道工作，為最脆弱群體提供食品和現金援助，為民眾提供安全飲用水，維持當地醫療和衛生系統運轉，等等。我們堅信，持續開展這些工作，不斷與沖突相關方對話，對于推動改善加沙的人道狀況至關重要。

　　我想強調的是，我們已從歷史中吸取了教訓，但始終首先考慮戰爭受難者和需要保護的平民。這是我們行事的首要指導原則，也是我們獨有的使命。其他國家組織可能肩負不同的使命，有些組織以公開倡導、發聲為主要任務。但紅十字國際委員會肩負《日內瓦公約》賦予的獨特使命，可以與沖突各方進行直接對話，可以開展在地行動。在我們公開發聲時，我們始終要考慮我們工作的特殊性。

　　想應對沖突，就要增加人道預算

　　《中國新聞周刊》：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幾乎是唯一可以在全球絕大多數沖突地區的戰線兩側同時開展人道工作的國際組織。但是，隨著全球沖突局勢加劇，你們是否也面臨很多新挑戰？比如，資金缺口有多大？如何減少預算緊張對一線人道工作的影響？如何才能說服國際社會關注并支持人道工作？

　　卡爾博尼耶：是的，目前我們在全球范圍內正在應對約130起武裝沖突局勢，這個數字和十年前相比已經翻了三倍。如果各國能把尊重國際人道法、與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合作視為政治優先事項，我們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預算，但現實是，由于預算壓力，我們不得不在明年再次削減18%的預算。

　　我們正盡可能利用有效管理和新技術手段提升效能，用更少的資源去做更多的事情，但這種方式有其極限。所以，我們不得不做出艱難抉擇。今年，我們采取更具戰略性的方式，更多壓縮總部非一線崗位數量，以盡量保全人道行動。但即使如此，我們也削減了部分非常重要的一線預算。

　　造成人道資金緊張的部分原因，是一些國家將預算重點重新分配到國防領域。我們一直向這些國家強調：如果你們為了應對潛在的大規模武裝沖突而加大國防投資，那么你們必須同樣增加對國際人道方面的投入，這樣才能更好地應對沖突所帶來的人道后果。

　　在最近的一些活動中，我聽到不少國家的領導人強調：我們要和平解決爭端。這非常可貴。但我們必須承認：突發情況隨時可能發生，就像不久前柬埔寨和泰國的邊境沖突，在很短的時間內，突發沖突就會造成戰俘、被拘留平民的出現。各國必須隨時準備應對和處理這些人道問題。因此，各國應當在財政上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給予支持。

　　同時，對沖突的準備不僅意味著增加軍隊的戰斗力，更意味著需確保指揮官和軍隊能在戰時有效執行人道法規則，切實保護平民，落實戰俘的人道待遇。這意味著各國應當將尊重國際人道法列為政治優先事項。

　　在此，我想特別提及，巴西、中國、法國、約旦、哈薩克斯坦、南非及紅十字國際委員會9月21日發表聯合聲明，呼吁全球領導人和各國政府將尊重國際人道法作為政治優先事項。我們高度贊賞中國與其他五國在這一“全球國際人道法倡議”中發揮的領導作用。該倡議于一年前發起，截至2025年9月中旬，已有超過90個國家正式加入。27個國家共同主導7個專題工作組，就促進遵守國際人道法、應對戰爭形態演變帶來的挑戰，制定務實可行的建議。我們將于2026年共同主辦堅守戰爭中的人道主義高級別全球會議。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政治進程，推動國際社會將對人道的承諾轉化為具體行動。

　　《中國新聞周刊》2025年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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